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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為真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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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為真實

枯枝倏然斷裂,小狼自懷中脫出,墜了下去。

“吾與!”,蕭謉松手翻出。

他始終追不上它。

並未如預想中的砰然墜地,骨肉迸裂。在手指觸及吾與的那一瞬,一切皆失了色。

天地只餘下黑與白。水墨世間。

像是載著風。風亦有形,蕭謉看到淡墨描出的風,托著他緩緩下落。

低頭看,濃墨淡影與留白,一雙骨骼分明的手。忍不住擡手摸向自己的臉,真實的觸感,緣何眼中所見如此?

目光盡處,小狼躍了過去。

“吾與!”,顧不得思索更多,蕭謉急急地追了過去。

風雲翻湧,水墨吞吐。

墨色本冷,灼熱的氣息卻攏了一切,避無可避,蕭謉擡頭,他又看到了那只巨大的飛鳥,那雙於夢中出現的,浴著流火重炎的遮天羽翼。

他沒法邁開步子,無可遏制地顫抖著,自魂魄深處而來的恐懼。

“吾與!等等我!”,熟悉的聲音將他的神思喚回幾分,蕭謉尋著來處。

他從未見過吾與跑得那般快,身後四肢修長的小鹿竟幾乎追不上它。天火不停淌下,它們奔著命。

玉舟?喜中免不得憂,蕭謉仰頭瞧著肆虐的天火,軟著腿勉強邁了一步,目光中它們愈來愈遠,蕭謉心一橫,提住一口氣,沖了出去。

分明相隔幾十丈,可不知怎地,擡腿幾步便至。

“吾與!”,蕭謉喚它。

小狼全然未聽見一般,仍是拼命跑著。

蕭謉只好又去喚鹿妖,“玉舟,你們要去何處?”

玉舟也不理他。

它們自他身邊掠了過去。

蕭謉擡手去捉她的角,卻只見指尖幾縷淡墨消散。

像是洗墨池中的痕跡,鹿角自他手間穿過。

“怎麽……”

蕭謉又逐上去,重炎劃過,濃深的墨跡,灼得人睜不開眼。

小狼跑得更快了,幾乎是在奔命。

蕭謉撲在了地上,小狼在他懷中化為墨痕,旋即重又凝聚成形,自他手中脫出,仍舊奔跑著。蕭謉楞楞地瞧著自己的手,擡頭時,吾與同玉舟已遠了。

那是西極山深處。結界內外。

“你們回來做甚?!”,圖畫倏然轉換,墨色的底,不見了日光。白頭公的半邊臉自半枯的枝葉中露了出來。

“阿公,同我們一道走”,小狼開口了,入了妖鬼之耳,是猶為稚嫩的嗓音,卻很是堅定。

“胡鬧”,幾根帶著新芽的枝條卷了出來,“這虞淵乃鬼界與凡界交匯之處,妖鬼之氣極為強烈,你一個凡間之靈,不要命了?!”

玉舟探過腦袋來,鹿角戳在枝葉上,“有我替他擋著呢”。

“誰叫你們回來的?!”,白頭公又急又怒,“你以為在冥王眼皮子底下將你送出去很容易麽?!還不快走?!”

玉舟卻是更急,一句比一句快,“冥王憑什麽要將妖鬼全部困在裏頭?朱雀的神力一擊便毀掉了大半個鬼界,多少妖鬼俱都魂飛魄散,莫非還要叫我們白白等著再來一擊麽?!我們不過是小兵小卒,哪裏有那等力量與古神對抗?眼下就該放我們逃命才是!”

“全都逃了,留下個空空蕩蕩的鬼界,指著冥王一個去抵抗麽?平素受他護佑,卻在這般時候棄他於不顧?”,枝葉打了過來,將玉舟與小狼甩了出去。

他們卻又跑了回來,玉舟忿忿地,“那我也要留下!”

“有我們便足夠了”,白頭公斬釘截鐵,“用不著你”。

玉舟梗著脖子,“一面說不能背棄冥王,一面卻要我逃走,這算什麽?不,我不做這背信棄義的事”。

“吾與”,白頭公不再與她辯,轉對小狼道,“拜托你”。

“阿公,比起魂銷魄散”,小狼黯然道,“我更不願見到的是,獨留於世”。

離開與留下,不知孰更殘忍。

那一刻,虞淵亮如白晝。耀目的白光幾乎奪去了世間一切色彩,墨色褪為極淡的影。

在天穹的盡頭,蕭謉在水墨之外,瞧見了一個俯視眾生的巨影。白底金紋的虎,那雙映照萬物的眸子爍著仿佛能夠凈化任何汙濁的皓光。

目力消失前,白頭公最後見到的,是小狼將玉舟撞入了結界。

而後,極夜噴湧而出。天與地,似被分為了兩半。

極夜深處,蕭謉亦看到一個暧昧模糊的輪廓。夜為衣,星為發,血一般的雙瞳,洞悉了最為幽暗的秘密。

極凈與至濁,分庭抗禮。

而在那已漸不分明的交界,小狼溺於狂風驟雨,拼命掙紮著。白晝洞穿了它,而後極夜浸透了它。

蕭謉撲了上去,亂了一方水墨。

小狼在他手中重又聚形,它縮成一團,嗚咽聲愈來愈低。

蕭謉聽到玉舟在喚著它,他亦在不停喚著它。

可他始終無法將它抱入懷中。像是一個水墨畫出的幻影,看得見卻觸不到。

景致忽又輪換。

白入青,黑染赤,黃交織。

高穹浴火,又被澆熄。坤靈龜裂,木葉再生。六神之力糾纏著,毀天滅地亦是開天辟地。

最後仍歸混沌。

萬千魂魄消散,卻亦誕生。

混沌中,青色的巨龍之側,一條背生白翼的長蛇緩緩墜落。在它身下,被喚醒的大地之力護住了凡鬼兩界的無辜生靈。

身形銷,長蛇蛻出了神魂,而後散作滿天星子,如落雨紛紛,融入大地,重回生命本源。

“這是什麽……”

“那是騰蛇正神”,薄紗拂面,醉人的氣息。

不期而遇,比起料想不到,更是未解其玄,“畢姑娘,畢月烏。想必你亦非凡人罷。你倒是一點也不在意我知道你的身份”。

“我曾見過你”,比起先前,畢月烏的笑淡了許多,“無論是天之六神還是冥王,誰都無法承受他們的力量,而一個小小的凡間之靈,卻在兩股力量交匯廝殺間活了下來,甚至重塑了魂魄”。

“鬼仙”,蕭謉已無心去笑。

“神有神魂,為生。鬼有鬼魄,為死”,畢月烏道,“而鬼仙,既有神魂,亦有鬼魄。非神非鬼,非生非死”。

蕭謉慢慢轉過身來,“這是幻境?”

“這是七萬年前”,畢月烏擡手,墨跡勾出皮相,“你所親歷的真實”。

“我看到的,是吾與”,荒誕,是不真實。

畢月烏道,“你看到的,是你自己”。

那些夢境解著他的疑,藏了他的惑,“我……是吾與?”

畢月烏不置可否。

“吾與又是誰?”,何者為真實,真實的它又為何者。

“何為真實”,畢月烏望盡他的眼,又或是,她亦有同樣的疑,“你如何以為?”

蕭謉覺著可笑,“至高無上的神,會向凡人尋求答案?”

“至高無上的不是神”,輕紗在風中翻飛著。

水墨翻湧,風在吟唱。

“是天地給予眾生力量,若無天地,神一無是處”

“天地”,蕭謉的指尖微微顫抖,“這天地當真公正無私,給予仙神無可比擬的力量,卻教凡人,教妖鬼,教混沌之魔,成為俎上魚肉,承傷痛,受屠戮,以卵擊石,劫數難逃”。

落雨未住,未能幸得庇護的魂魄將殘破的不甘扭曲為最後的淒厲嘶吼,控訴著天地。

“騰蛇正神以自身為祭,化入坤靈,護住了本會被屠殺殆盡的下界生靈,這樣的神,入不得你的眼麽?”

雨落於手心,浸潤了皮膚,凈化著魂靈。

“青龍正神亦為守護凡間之靈,守護妖鬼魔,最終不敵四神聯手之力,重傷力竭,被封於西極山七萬年,這樣的神,亦入不得你的眼?”

落雨打濕了蕭謉的眼睫,“青龍……是誰將它封……”

他未說完,畢月烏亦未給他答案,“我並未見過那場大戰,我所知的,也只有這麽多”。

蕭謉瞧著她,“你既未經歷過,又如何知道這些?”

畢月烏望著水墨濃淡游走,默了許久,開口輕輕道,“欠下的情,終究要還的”。

“誰的情?”,蕭謉問。

畢月烏並未說透,“你只需知道,我並非與你對立,便夠了”。

蕭謉的目光移開了,“這幻境,是你造出的?”

“這是塵時卷,記載著過往的歲月”,畢月烏手指劃過,千萬個時歲滄海桑田,瞬息萬變,在眼下呈雲煙掠過。

蕭謉眸光閃動,“是不是……”

“它只能記載所持者經歷過的歲月”,畢月烏知其所思,斷了他的妄,“六方大戰後,你們便再無交集,它無法講述從未見過的時歲”。

失落中是暫且的相安無事,“它並非是你所有之物?”

“這不過是塵時卷的其中一頁”,畢月烏道。

風雲在他們身周變幻著,迷了眼,蕭謉捕不住,誰也捉不住,“將殘頁交與你的,便是欠下情的……是麽?”

畢月烏重又問出那個尚未得到答案的問題,“何為真實?”

這一次,蕭謉並未再駁她,他瞧著那千年一日,萬時一瞬,那一刻,突如其來的,心裏頭空空如也。

空得無以覆加,無處安放,不知所措。

何為真實?

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。

何為真實?

所歷即真實。不是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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